董月玲
6月,河南舞阳。 麦收时节的中州平原,我看到了这样的场面:熟透了的麦地里,190多个国企工人老大哥,顶着日头,抢割麦子;农民们则蹲地头上,坐树荫里,看着这些城里人在地里忙活,在为他们打工…… 这是全国第一支由转岗和下岗工人组成的机收队———山西太原刚玉集团机收队。 王鹏做梦也没想到,自己41岁这年成了一个麦客,要下农村割麦去。他曾是个走南闯北,身着西装领带,手拎密码箱的销售经理。 用王鹏他们的话说,这回出来是背水一战,没退路了。“干成了,就算是为下岗工人再就业闯条生路;失败了,我们就算是一群探路者吧!”
舞阳,刚玉机收队这个麦季的第一站。
5月20日中午,50辆联合收割机,浩荡地开进了舞阳县。机长王鹏,开着23号机车,高高兴兴地第一个进了县城。天空晴朗,万里无云,麦地一片金黄。可怎么也没料到,当晚,天降暴雨。大雨滂沱。舞阳年降水量才800毫米,这三天就下了670毫米。收麦天最怕下雨,可这场百年未遇的大雨,偏偏下在了节骨眼上,麦子泡在水里,80%倒伏。
邯郸来的160台收割机悄悄走了,邢台来的100台,也走了,个体收割机,农民就是拿链子锁,都锁不住……
县农机局长无奈地说:“我们咋没合同,可对这些散兵游勇的个体收割机来说,合同只是君子协议,有钱挣,他来;没钱挣,就跑,没一点儿办法。”情急之下,县里找了刚玉机收队。
刚玉集团老总程明远明确表态:“别人跑了,咱不能跑,咱们是工人。农民遭了灾,咱不能再雪上加霜,哪怕咱自己损失点儿……农民进城打工,干了城里人不愿干的活;工人到农村打工,就是要干农民想干又干不了的事。”
王鹏他们一气儿憋了7天,28号才开始试割。我到舞阳时,刚玉的收割机已全部下地。
王鹏他们的23号机车,正在潘家园村割麦。离老远,就见一大片麦地里,跑着一台刚玉的绿色收割机。
收割机“呼隆隆”地开过来,机手30来岁,戴近视镜,一脸胡茬,有人大声告诉我:“他还是个大学生哩,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的!”
早听说机收队里有好几个大学生,真看到这么个书生模样的人坐在收割机上,我还是忍不住脱口问了一句:“念了四年大学,现在跑来割麦子,你甘心吗?”连问两遍,他也没吭气儿。
别人小声提醒我:“你当这么多人面儿问,多让他下不来台呵。”
过后我跟他道歉,他一笑了之,说:“现在的大学生,已无优势可言了!没工作的大学生多了,如果还觉得自己有一张文凭,就高人一头,放不下架子,那可真要饿肚子了……”
戴500度近视眼镜的庞向共,1990年大学毕业,分到一家仪器厂,厂子不景气,一月只开200块钱,前不久被太原刚玉集团兼并。
“开200块钱,家里经济也紧张。我喜欢历史,可一套《中国通史》我都买不起。”他说这回若能挣下钱,最想买台电脑,自己学,充充电,也教孩子学。
我问他:“看你割得挺溜儿,以前是不是会开车?”
“不会,都是这次现学的。咱技术差、体力差,但有文化底子,学起来快。只要不怕吃苦,再勤快点,就能在地里耍得开。”他说。
每台收割机上配4个人,昼夜不停地割。庞向共他们这台车,从头天下午两点,干到第二天上午10点,已割了60多亩麦子。夜里人累了,就裹上军大衣,在地头睡会儿。
王鹏割了一宿麦子,找见他时还睡着。他迷迷瞪瞪地坐起来,身上盖的衣服掉了,我瞅见他的右手,紧着抓胸口,原来胸上有一撂百元人民币,是他们车这两天挣的。
他嗓子哑了,才几天功夫,人已晒得黑不溜秋,汗衫脏兮兮的。他从昨天下午6点,割到今早6点。“早晨回来,眼都花了,人困得不行,围着村子转了20分钟,才找到家门。”
王鹏在原企业当过销售经理,他说那是他的一段辉煌史,产品好销,供不应求。但到了1989年后,产品越来越难卖,“经营太不灵活,竞争不过人家私营,乡镇企业,用他们的话说:工人老大哥,不如我们小企业跑得快,你们腿脚老了!”
1996年,王鹏被调回厂里,下车间当工人,干出砂轮等重体力活,他觉得没面子,不愿见熟人。再后来,又转到一家区办家属工厂,更差,36个正式工,要养110个退休人员。“设备老,产品又没出路,好不容易挣点儿钱,还不够发退休金的。”
王鹏说他那段日子,过得可不痛快,心烦,在家没事找事,发脾气,拿老婆孩子出气,现在想想真对不住她们。
“王哥,咱车坏地里头了!”机手跑回来说,“赶快给维修车打电话,让他们来。”王鹏拿出手机说,刚玉机收队给每台车配一部手机。
一扭头,见回来送信的另一个人,已倒在床上,他有气无力地跟我说:“三四个晚上没好好睡了,现在眼睛直打转儿。”他叫邵宝栓,是山西省建筑安装队的下岗工人。
王鹏讲,刚来他们车时,邵宝栓几天不说一句话,他和爱人都下了岗,“他从不提下岗后的事,我们也从不问。”
成立机收队前,刚玉集团去太原劳务市场招人,只贴了个小广告,只要30来个人,结果半小时就招满了,“下岗的人太多了。”邵宝栓觉得自己挺幸运。
一年多没拿到钱,邵宝栓说厂子实际上已经破产了,“想给也给不了,你朝谁要?”
邵宝栓现在管量地、收钱和后勤。“我们都是新手,这回又赶上灾,麦子倒伏不好割,肯定会影响效益,但我们老总说了,你们只管好好干,集团是不会让工人吃亏的。”他们这个麦季能干3个月,每人至少能拿6000块钱。
他又说:“个体收割机,只割好麦,我们老总说了,咱好麦坏麦一起过,而且要保证质量。好好干,明年还能来这儿割……”
听他一口一个“我们老总”地叫着,我问:你现在是不是有回了家的感觉?
“那是,太原刚玉是上市公司,效益好,老总又能干,可人家只跟我签了三个月的合同,要是老能干下去,就好了。”
他头耷拉着,一只眼睁着,一只眼闭着,嘴里还不停地叼唠着“好好干,好好干”,见他实在瞌睡得不行,我只好不问了。
冲进来一个50多岁的农民,穿干净的白衬衣,进门就对王鹏他们大吼大叫:“甚时候哩,你们还坐这儿?车都坏地里头了,老王,你是来割麦的,还是来吹牛的!”
王鹏赶忙站起,说:“闫伯,好说好说,割不完,咱不走,你的钱,短不下!”他一边陪着笑脸,一边往外头跑,“今天我一黑夜不睡,把40亩麦,全给你割了,中不中?”
我问这个叫“闫伯”的人:“你是村干部?”
“不是,俺是机头!”他还气呼呼地。
“干嘛发这么大的火呵?”
“咋不火?”机头闫保德还是大声小气地嚷,“俺领回一台车,要交县农机站800块管理费,俺得割160亩麦,才能把本儿捞回来。一个麦季,三两天就完了,头些天净下雨,不就指望这两天了,俺咋不急?”
机头,有点儿像农村的经纪人,是随农机市场化出现的。他们都是本地本村的农民,由他们到县农机站领回车,包下机手的吃、住,与农民接洽、打交道。王鹏他们割一亩麦,机头闫保德从中抽5块钱。
地头上聚了一堆人,都是急着要割麦的农民。车很快修好了,王鹏又开着下地,我上了他们的收割机。
车一动,飞扬起土和麦秸麦皮,劈头盖脸,呛人眯眼。正午的日头暴晒着,收割机“唰唰唰”割得飞快,王鹏乐滋滋地说:“越晒越好割,这块地干,是我割过的最好一块地。”
割谁家的麦,谁就在车前领地。垄和垄挨得太密,家与家的麦子都连在一块。一个瘦小的老汉,扎煞两手,在地里窜来窜去,割到别人麦了他就喊:“回去回去!”少割了,又叫:“回来回来!”2.4亩麦,连割带脱粒,10分钟就完事,要是手工干这些活儿,强劳力也得五六天。“累不说,耽误时间,万一赶上下雨,全完了,别说50块钱一亩,就是80块,也得割呵。”老汉道。
第一天试割,王鹏说到地边时,腿都软了,心里直发毛。“我们毕竟都在城里长大,没干过这活儿,偏又赶上割倒伏的麦。”
一个农民说:“你们是新人新机器,俺不怕毁地,先让你们割。”车上数王鹏岁数大,他先下地,割了一亩,还算顺利,只是脱粒用的风扇开大了点儿。
等到晚上,那个农民才来送钱,本来每亩40块钱;只给了20决。“拿着这20块钱,比拿200块还高兴。这是我们挣的头一笔钱呵!”
第二天正式开割,全车人兴奋地到了地头,不等人领地,就一头扎到地里割开了,围观的农民看着,不吭声。等他们割了10多垄麦子停下了,一个农民才到车跟前说:“你们割错了,这不是俺家的地。”王鹏他们白忙了。
在第一个村子割麦时,机头让他们住粮仓,打地铺。王鹏比划着说:“老鼠有这么长,敢在人身上跑来跑去。”
有天割到清早四点半,才回来睡下,5点多钟,门“嗵”地被踹开了,进来几个老农,指着他们训道:“天都亮了,还不下地割麦?咋整的,光睡觉了!”
“我成了扛长工的了。”王鹏说这念头,在他心里一闪而过。“光想自己那两亩麦子,就不想想我们一宿没睡,刚躺下呵!”委屈、不平、想发火,但都得忍。
“用农民的话说,收麦这几天,是一年最要命的几天,就是不吃不喝不睡,也得把麦子抢回来,那真叫急红眼了。今年的天气,也把人闹烦了,往年一亩麦子能收七八袋,今年只能收三四袋,我们能体谅农民的心情。”
一开始那会儿,看着机头闫保德,拿个小本本,戴着草帽,叼根烟,站地头上指使他们:“下去,割,割……”心里不习惯,气得慌。“现在合作得很好,我们是互相依存,他通过我们挣钱,我们通过他找到麦割。”
从太原出来前,有人曾说王鹏他们是:笑着出去,哭着回来!收麦是最累的农活,你们能吃了那苦?
“一个下岗工人有了活干,有了正常收入,就能稳定一个家庭,就能让十几、二十几个亲戚朋友都安心。”
鉴于刚玉机收队此次在舞阳的表现,县政府已与刚玉集团签定了长期合作协议。仅舞阳县,就有麦地56万亩,其中37万亩可以机收,正常年景下需1000台收割机,按每亩35块钱算,机收一个麦季,就有一千两百多万元的收入。
自己组装收割机,让转岗、下岗工人开着到农村割麦子,想出这个主意的刚玉集团老总程明远,现在想得更大、更远:明年,我们机收队要组装出100台联合收割机,从社会上召3000名下岗工人……
“我们不仅要割麦子,将来,还可以下江南割水稻,上东北收大豆,去新疆摘棉花,在山西刨土豆……农村市场,大有潜力。”
像庞向共这些有文化的机手,也有想法:“收割机的驾驶室太热,油箱也太小,得改进。现在麦子只能到脱粒为止,将来能不能直接出面粉。除了夏收,我们还可以秋收,收玉米,秸秆还田,这也是老乡们盼望的。割完这个麦季,估计我们会有不少想法。”
王鹏还是大大咧咧的:明年你再来,我可能不是领着一台车干活,而是10台、20台。我的机手,也个个成了好样的机长。今年有误会,明年有感情,老乡们也了解我们了,见我们累了,会喊我们歇会儿吧,会给我们一碗水喝……
6月7日晚,王鹏他们结束在舞阳的麦收后,移向河南南乐县。6月14日,太原刚玉集团机收队,挥师北上,转场至山西、内蒙古一带,开辟新麦区。